本文刊发在Project Syndicate，作者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和政治学教授，曾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高级政策顾问。他指出，美元目前也许仍是全球主导货币，但这种主导地位能维持多久，已成疑问。认为与美元挂钩的稳定币会延长美元霸权的观点，建立在一系列脆弱的假设之上，也留下了许多关键问题未解。
K7yz3, CC BY-SA 4.0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全球投资者正重新审视美元。那些依赖美元作为国际支付和储值手段的银行、企业和政府，对一个行为反复无常、奉行“美国优先”的总统的政策深感担忧。他们害怕美元会被进一步武器化，也担心美国政府债务正走向不可持续的道路，而美联储独立性岌岌可危，最终可能被迫通过通胀来削减债务负担。
美元虽然眼下仍是全球主导货币，但这一局面还能持续多久，确实值得怀疑。
现在，所谓的“美元救世主”出现了——那就是与美元挂钩的稳定币。这些是以区块链为基础、与美元一比一挂钩的数字代币。
特朗普在7月签署的《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指导与确立法案》（GENIUS法案）中，宣称要让“千币齐放”。美国财政部及监管部门将在未来一年制定具体规则，随后开始发放私人稳定币发行牌照。
从目前的情况看，申请者不会少。
关于国内影响的讨论已经很多。稳定币是否真的会由安全、流动性高的资产完全支持？还是监管对象会为了追求更高收益而总能领先监管一步？稳定币是否能始终保持与美元一比一兑换？如果出现挤兑，监管机构是否会像2008年为全球第三大货币市场基金——储备主要基金——担保其负债那样进行干预？银行存款基础是否会因为禁止稳定币支付利息而受到保护？还是发行方会通过交易所间接支付利息，从而威胁到银行体系的存在？
这些问题都很好，但答案并不令人安心。
不过，也有人认为，即便存在风险，这些风险值得承担，因为稳定币能维护美元的全球霸权。早在本月初，特朗普的儿子小唐纳德·特朗普就在新加坡的一场加密货币大会上如此辩称。
这种观点的逻辑起点是：目前全球99%的稳定币都与美元挂钩。如果这些美元稳定币在美国之外被持有和使用，它们将为国际支付提供一套全新的基础设施——独立于传统银行体系之外，并且理论上更快、更便宜，不必依赖过时的SWIFT系统。
如果这能提升美元支付的吸引力，企业财务主管就会倾向于持有更多美元存量。各国央行也会因此愿意持有更多美元储备，以便在危机时充当美元流动性提供者。这种相互强化的关系将进一步巩固美元的主导地位。
但这种论点建立在一连串并不确定的假设之上。
首先，认为美元稳定币将成为理想支付工具，前提是真的“稳定”（问题又回来了），并且其他国家政府允许居民自由使用美元稳定币。
有些政府会犹豫，担心货币替代会削弱本国货币政策的有效性。还有的政府担忧，这会助长洗钱、逃税以及资本管制规避。欧盟当局则会审查美元稳定币是否符合《加密资产市场条例》（MiCA）的消费者保护和市场诚信条款。
欧盟已经指出，当前最大的稳定币Tether并不符合相关规定。
支持者反驳说，政府没有能力阻止这股数字浪潮。但任何了解中国“防火长城”的人都知道，国家仍然有足够手段限制公民的数字交易。确实，欧洲人即便在欧洲境内被禁止，仍可以在离岸市场获取美元稳定币。但大型银行和公司不会轻易铤而走险，因为一旦被查出，代价将十分沉重。
第三个假设是，其他货币流通的司法辖区不会发行自己的稳定币。但中国已经朝这个方向迈出一步，批准在香港发行与人民币挂钩的稳定币。
最后一个假设是，私人稳定币不会被央行数字货币（CBDC）取代。实际上，两者本质相似，只是CBDC由央行发行，并能保证兑换为央行货币。目前全球已有超过100家央行在开发CBDC，唯独美国选择回避，这反映出美国对中央银行制度的历史性不信任，以及加密货币行业的游说影响。
历史证明，央行货币相比私人货币拥有根本性优势。这正是我们有理由认为，美国可能押错了宝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