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的长篇报道说,34岁的州众议员佐赫兰·曼达尼在民主党初选中击败了纽约政坛的建制派,而他最终成功当选市长,是因为巧妙的化解了来自建制派各方的阻力。

民主党6月初选结束后的清晨,佐赫兰·曼达尼还在熟睡,他的电话却已被打爆。
除了祝贺电话,也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信号。
这位年轻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刚刚击败前州长安德鲁·库莫,以惊人的速度和结果颠覆了纽约的权力格局,甚至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
城市权力机构的重量级人物纷纷致电曼达尼及他的小团队,试图补上此前寒暄介绍的空白,不过大多数人语气并不友好。
“今天是纽约的伟大日子。”曼达尼26岁的政治顾问莫里斯·卡茨在与房地产巨头威廉·鲁丁的通话中说。
鲁丁停顿了一下,回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在这个民主党占绝对优势的城市,初选获胜者几乎都会直接被视作下一任市长。但只过了几个小时,情况就已经很清楚:长期主导纽约的权势人物和机构,把曼达尼的崛起看作是一场近乎敌意的接管,他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
库莫的高级助手已经在致电工会和民主党官员,敦促他们不要支持曼达尼。房地产圈的老关系开始游说特朗普,希望白宫出手干预。
亿万富翁金融家比尔·阿克曼在X上发出警告,称“数亿美元”将用于在11月打击这位年轻挑战者,“拯救我们的城市”。
曼达尼的政治崛起,或许会因他先前的表现而被铭记——那场充满活力、突破规则的初选活动团结了布鲁克林的新中产和皇后区的出租车司机,围绕城市愈发严重的住房负担危机和一位光芒四射的政治新星展开。
但他在本周二当选为纽约市第111任市长,更离不开随后的那场同样不可思议的幕后竞选。在曼哈顿中城的高管办公室和私人通话中,这位曾主张对富人征税的左翼民粹主义者,用亲和和克制的方式化解了美国一些最具权力人物的敌意。
他的成功轨迹令人瞠目结舌。今年年初,曼达尼的支持率只有1%,和叫“其他人(someone else.)”的候选人持平。他自己团队给出的胜率估计甚至不超过3%。几乎没有纽约人知道他的名字。
如今,34岁的他将成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纽约最年轻的市长,同时创下多个历史第一:第一位穆斯林市长,第一位南亚裔市长,也可能是美国目前最有影响力的民主社会主义者。
这段历程的叙述,基于纽约时报与曼达尼的高级顾问、盟友、批评者和对手的采访,许多人为分享此前未公开的信息而要求匿名。
这最后阶段的竞选,是一场高空走钢丝式的努力,一度面临崩盘风险。内部在对加沙战争和警务议题的立场上意见不合,而库莫也巧妙地设法破坏他的局势。
幕后过程包括,在中城一家酒店向州长霍楚道歉;在一次严重枪击事件和著名房地产集团鲁丁企业重启联系;与亿万富翁前市长布隆伯格的接触虽未促成联盟,却争取了宝贵时间;再加上一些运气。
与建制派领袖的会面被证明至关重要。
“他说了什么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花时间在这些人身上,”知名商会领导人凯瑟琳·怀尔德说。
尽管城市精英们仍对他抱有深深疑虑,可能影响他未来执政,但怀尔德补充说:“这些会面起码缓和了那种恐慌情绪。”
无视既有规则
一年前,曼达尼在阿斯托里亚一家也门咖啡馆里,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起草可能的竞选计划,当时他面临的挑战要基础得多:如何让人注意到他。
他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基层州众议员,7岁移民到纽约,几乎没有全市范围的知名度。就连其他社会主义者都认为,他在警务和以色列问题上的立场,会让他的支持度受到极大限制。
而此时,面对丑闻缠身的现任市长埃里克·亚当斯,参选人名单还在不断增加。
曼达尼后来告诉一位盟友,他曾私下对未婚妻拉玛·杜瓦吉坦言,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能赢。他的目标是为未来某天打破民主党建制派垄断,树立一种强有力的左翼竞选模板。
曼达尼这场不被看好的竞选如何点燃激情,已经被纽约和华盛顿的政治观察者广泛分析。他将城市的住房负担危机放在优先位置,而其他人还在关注别的议题。他通过爆红的社交媒体视频吸引关注,并受益于民主党选民对新生代变革的渴望。
但在曼达尼和他那群从未参与过全市竞选的顾问们看来,如果他们等待传统媒体、公民机构和民选官员这些“守门人”的认可,一切都不会成功。
“别去管那些政治策士描绘的纽约,”去年夏天,未来的顾问扎拉·拉希姆在一次咖啡会面中对他说,“要把竞选变成关于真实纽约市的故事。”
民主党人乔纳森·罗森曾是白思豪2013年市长竞选的关键策划者,他这次支持曼达尼的对手。他将曼达尼的竞选策略比作特朗普和众议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他们无视体制和传统规则,直接与选民建立联系。”
“媒介方式很重要,”他说,“谁最先理解并掌握它,谁就赢了。”
这场竞选甚至放弃了出售品牌周边产品的传统筹款手段,转而采用一种称为“纽约大都会球迷纪念品策略”的做法。他们只限量生产特定物品——蓝色针织帽、纸扇、头巾,这些只能靠贡献时间来“赚取”,而非花钱购买。
他们还举办了一系列活动——一次全市寻宝游戏、一次康尼岛的足球锦标赛,虽然对手嘲笑这些是噱头,但却吸引了成千上万支持者,其中很多人最终加入了这支前所未有的志愿者大军。
“在过去九年里,我对政治的体验就是很多人在推特上互相攻击。”凯蒂·赖利说。她负责竞选事务的运营工作。“我们想让人们走出虚拟世界,在现实空间中相聚。”
这与库莫的竞选方式形成鲜明对比。作为政治世家的继承人,他因为性骚扰丑闻被迫辞去州长职务。但他在三月宣布参选时,依然表现得像一切尽在掌握。
他几乎不公开露面,通过威胁工会和民主党同僚营造一种“不可避免”的氛围,还依靠2500万美元的大额捐款支持他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
6月24日初选之夜,曼达尼和助手们聚集在一家假日酒店时,感觉他们的策略正在奏效。但他们完全没料到能直接获胜,因此连胜选感言都没准备。
然而晚上10点刚过,曼达尼发现自己不得不让祝贺电话面对语音信箱,因为他和震惊的助手们正匆忙起草获胜演讲稿。
稍后在酒店附近的天台上,他宣布战胜了“亿万富翁及其巨额开销”和“那些更关心个人得失而不是公众信任的民选官员”。他自豪地透露,已经与库莫通话,“谈了如何团结这座城市”。
但这个“团结”的情绪仅仅维持了大约八个小时。
“一切都要变了”
帕特里克·加斯帕德在初选末期开始为曼达尼出谋划策,作为民主党高级组织者,他积累了大量人脉。初选结束的第二天早上,有太多人试图联系他,他只好把手机设为免打扰模式。
加斯帕德回忆说,有些信息几近惊慌,甚至来自纽约知名的非洲裔社群领袖。
“你为什么信他?他看起来不可靠,他在误导我们的孩子。”这些质疑声不绝于耳。
此时,曼达尼和顾问们已经筋疲力尽。本来打算花一周时间度假讨论下一步计划,如今只剩下几个小时来面对全新的现实。
“听着,一切都要变了。”拉希姆和卡茨在初选后的一次电视采访结束后,在30洛克菲勒中心外的车里对曼达尼说。
他们告诉他,要将团队规模扩大四倍,要委婉地让一些长期顾问退出核心岗位,还要认真考虑自己真有可能成为市长这件事。他们提醒他,现在他的每次出行都要由警察随行。
“那种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气氛简直能摸得着。”加斯帕德说,“你能看出来,他们还没缓过来,又得从头再来一遍。”
初选后,部分整合很快实现,尤其是工会和地方党派领导人纷纷表态支持。但其他人,包括一些全国级的民主党大佬,则保持距离,担心与曼达尼的左倾立场站在一起会影响来年的中期选举。
在初选中保持中立的亚当斯开始获得城市商界的支持,看上去声势回升。而库莫虽然起初表示可能退选,但在汉普顿短暂休整后,重返选战,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态度更为激进。
“我之前不够强硬,”他告诉支持者,“我向你们保证,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曼达尼也在初选后短暂休整,于七月底前往乌干达,在家族庄园举办早已计划的婚礼庆典。
竞选团队十分紧张,为防止他在返回美国时遭移民执法干扰,专门请了外部律师。他戴着口罩和帽子低调通关,以避免引起关注。
但真正到来的危机并非他们预想的那样。距离纽约七千公里外,一名枪手闯入曼哈顿中城一座办公楼,制造了一起致命枪击事件,一名下班的警察被杀。袭击地点正好是鲁丁公司的办公楼之一,遇害者是他的员工。
助手们连夜叫醒曼达尼起草声明,他赶上第一班航班返回纽约。但他降落的那天,库莫已出现在全市电视屏幕上,几乎将这场枪击事件归咎于曼达尼,后者曾呼吁削减警察经费。
这是一场公关灾难,几乎改变了整个选战进程。幸运的是,遇害警察是孟加拉裔,信仰伊斯兰,与曼达尼同宗同族。警察家属邀请曼达尼前往家中,他直接从机场赶去探望。
之后他召开了一场自初选夜以来最长的记者会,指责库莫将悲剧政治化,但也借机强调自己在警务问题上的立场已有转变,不再单纯斥责警察制度为“种族主义”,而是在寻求改革。
助手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我看来,那一刻他才真正像一位纽约市长。”卡茨说。
攻入企业高层
曼达尼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大问题。
自上世纪70年代财政危机以来,纽约历任市长都至少得到一定程度的商界支持。他在初选中对抗商界获得成功,但到了夏末初秋,顾问们担心,商界领袖可能会联合支持亚当斯和共和党候选人斯利瓦,将他们推向主战场。
如果最终只剩他和库莫一对一决战,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
于是,曼达尼开始行动。他请纽约市合作伙伴关系主席怀尔德列出所有应联系的重要商界人物,然后一一打电话,包括贝莱德首席执行官芬克和黑石前掌门人詹姆斯。
作为两位文化名人的独子,曼达尼与富人和权贵打交道驾轻就熟。他坚持自己的核心政策不变,同时虚心听取建议,表现出比名声所示更大的灵活性。
曼达尼在一些会议中说,他的目标是扩大免费托儿服务和公交车网络,但如果能找到替代资金来源,他愿意放弃原本提出的加税方案。
八月初,他在曼哈顿一间办公室里出席了一场由“更好纽约协会”组织的企业领袖会议,首先向鲁丁表达对枪击事件的哀悼(两人事发后也曾通话)。
接着,他提出一项开发商长期希望推动的监管改革建议,以加快建筑项目审批。
一些原本以为他是顽固左派的商界人士对此印象深刻。对其他人而言,他愿意沟通、倾听,至少比白思豪在位时对曼哈顿精英的冷嘲热讽更让人接受,也比库莫那种强硬作风好得多。
“他比我见过的任何政治人物——尤其是这座城市的,都更认真倾听、提出更多问题。”罗森说。
曼达尼对民主党同僚的语气也发生变化。
十月,市议员奥塞开始谈论要在明年初选中挑战众议院民主党领袖杰弗里斯,曼达尼和他的团队努力阻止这个想法。
过去,曼达尼一直是州长霍楚的头号批评者之一,曾表示她的行为是“人们不再信任政客的原因”。但他知道霍楚在商界有影响力,并控制着通过奥尔巴尼(州政府)实现市政计划的关键。
六月底同志骄傲游行之后,曼达尼与霍楚会面,为早先的批评道歉,并请求合作,尤其是在双方都关心的儿童保育议题上。
霍楚感到意外。她最初表示会考虑支持曼达尼,但提出前提条件:他必须保留亚当斯任命的、备受好评的技术官员杰西卡·蒂施出任警察局长。
曼达尼起初犹豫,表示自己甚至还没见过她。
这个问题击中了整个竞选的核心矛盾之一:曼达尼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权势阶层,而不背离自己的理念,或者更重要的,不背离他的进步派基础?
卡茨形容大选阶段是一场“试图团结政党、又不失民粹立场的持续拉锯战”。
虽然他认为尽快敲定蒂施是政治上的利好,但曼达尼的长期幕僚比斯加德-丘奇则主张缓缓。她认为这是他最重要的任命之一,曼达尼需要确定局长人选是否真能帮助他推进警局改革。
最终,霍楚和曼达尼都作出妥协。九月,霍楚在曼达尼承诺选人时会征求她意见后正式表态支持。几周后,曼达尼在与蒂施私下会谈后,公开宣布将保留她。
类似争议也发生在是否要明确切割“全球化起义”口号的问题上。许多纽约犹太人认为这是在鼓动暴力。
曼达尼作为巴勒斯坦支持者,在七月曾向商界领袖表示,他会“劝阻”这个口号的使用,但他拒绝明确谴责,引发犹太机构强烈反弹,间接帮助了库莫。
他对以色列的激烈批评,也影响了与布隆伯格的接触。
曼达尼知道,前市长布隆伯格有独特的影响力和财力,可能左右大选。他希望让布隆伯格退出战局。
竞选团队努力安排会面,最终在秋季与布隆伯格在中城总部进行一小时交流,讨论管理风格,还一起看了他任市长时的老照片。
布隆伯格曾在初选中花费超800万美元支持库莫,夏季时私下对身边人表示已不再支持他。曼达尼离开时认为已成功说服他保持中立。
他错了。
布隆伯格因曼达尼在以色列问题上的言论感到愤怒,也对他的经验不足担忧,最终向两个攻击曼达尼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捐出500万美元,并在投票日前六天重新表态支持库莫。
但为时已晚。
曼达尼已巩固了自己在大选中的不可能联盟。在选前一周,盟友几乎坐满了皇后区的森林山体育场。
登台的既有来自佛蒙特州的联邦参议员桑德斯和奥卡西奥-科尔特斯这些左翼领袖,也有霍楚以及奥尔巴尼的立法高层。虽然这场同台在各方看来略显尴尬,但他们都团结在民主党候选人周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