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ormation-Justice|信 息 正 义
《大西洋月刊》2025年11月刊“纪念美国独立革命250周年特辑”封面。画家乔·麦肯德里(Joe McKendry)绘制的这些群像,在真实历史中并没有聚集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分别代表着战争的不同阵营、当时政治思潮的多样面貌,以及早期美国社会的复杂结构。例如画中站在乔治·华盛顿身边的男子(后排右四),是他的一位被奴役者。与成千上万被奴役的人一样,哈里·华盛顿(Harry Washington)在战争爆发后离开了种植园,为大英帝国而战。历史上并未留下他的形象,画家根据文字描述进行想象创作。然而,这些人物汇聚在一起,正体现了本期特刊的雄心:展现独立革命时代的复杂性、矛盾性与创造力。
某一天早晨,
独裁者醒来发现权力已易主
——示威者掌控了局面。
那种事必须在美国发生。
——大卫·布鲁克斯
【前言】
起来!拯救美国脱离独C
今天《信息正义》刊发的这篇文章来自《大西洋月刊》11月刊“纪念美国建国250周年”重磅特辑——《未完成的革命》(The Unfinished Revolution)。
明年——2026年7月4日——才是美国建国250周年,《大西洋月刊》选择提前一年推出这个特辑,目的不仅是纪念,更是反思与号召。
特辑分为五个章节,《反抗》(Defiance)、《战争》(Conflict)、《独立》(Independence)、《记忆》(Memory)和《危机》(Crisis),对革命时代以来美国奋斗的理想、悖论与未来进行了深刻回顾,回望1776所启发的自由、公民、平等主义理念,直视当下美国民主制度所面临的裂隙与挑战,呼吁美国社会继续完成“未完成的革命”。
《信息正义》今天译介的这篇文章是该特辑最后一个章节《危机》中的一篇,原题为《起来!—— 美国亟需一场大规模社会运动,拯救美国脱离独裁》(The Rising:The country needs a mass social movement — now — to save itself from autocracy)。
作者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是美国知名保守派公共知识分子,长期关注美国政治、文化与社会心理。他早年投身传统保守主义阵营,曾在《国家评论》《华盛顿时报》《华尔街日报》等保守派媒体工作,后逐渐转向中右立场,尤其在川普时代,对右翼民粹主义的发展持批判态度。

《信息正义》曾经译介过大卫·布鲁克斯在《大西洋月刊》发表的“忏悔录”:《我早该料到》(I should have seen this coming),他在文中痛陈极端保守派对美国的戕害,指出川普主义终将崩溃的终局,但因故未能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出。
【延伸阅读】《一个保守主义者的忏悔》
https://caus.com/all-articles/xxzy/416470
布鲁克斯在文章中指出,美国正在发生从“自由向威权主义的转变”,虽然也许并没有某个戏剧性事件标志,但整个国家的滑坡与腐蚀“已全面展开”。布鲁克斯问道:“对美国来说,近十年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未能出现抵抗运动?”
布鲁克斯警告读者:“以为川普主义三年后就会结束,那就太天真了。任其肆虐,川普主义为代表的全球民粹主义恐怕将统治整整一代人。”“这场危机不是关乎选举周期,而是关乎历史潮流。”然而传统政客却仍用传统政治思维看问题,未能认清当前斗争的本质。他们既无远见也无能力扭转历史潮流。文章直指“查克·舒默无法拯救我们”。
美国无法仅凭政策修复政治文化的裂痕,必须用一种“运动的精神”重塑共同体。“你不能用政策去打败一场运动;你必须用另一场运动去回应它。”能够拯救美国脱离独裁的,是一场大规模的民众运动。
布鲁克斯呼吁足够多的美国民众站出来,以逆转民粹威权主义潮流。他举例说菲律宾人民在马科斯统治下做到过。“某一天早晨,独裁者醒来发现权力已易主——示威者掌控了局面。那种事必须在美国发生。”
这篇文章发表之际,美国发生了全国范围的 “没有国王”(No Kings) 抗议:数百万民众于 2025 年 10 月 18 日走上街头,成为对“无人高于法律”“民主制约权力”这一建国理念的当代回应。布鲁克斯10月21日在MSNBC的《早安乔》(Morning Joe) 节目中评论这次活动“非常成功”,认为“‘No Kings’ 是美国精神的觉醒”,它代表着美国社会正在觉醒,开始形成一种跨党派、以公民精神为核心的新运动。

MSNBC报道全美“NoKings”运动截图。
作为一个自认“中间偏右”的观察者,布鲁克斯说他也能在这些抗议中感到“这是爱国、这是美国式的”运动。他称赞“No Kings”是一个极好的进展,因为它显示出美国公民社会的所有成员都起来了,他们正在自发联合,形成抵制专制倾向的公众力量——“而这正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
(By 新约客)
【延伸阅读】
一个保守派的大声疾呼:团结起来,美国人民,反抗川普
美国告急
世界最知名的保守派基督徒,决然脱离美国最大新教教派,为什么?


原文刊载于《大西洋月刊》2025年11月刊,原标题为《起来!—— 美国亟需一场大规模社会运动,拯救美国脱离独裁》。文章链接: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25/11/autocracy-resistance-social-movement/684336
[美国建国二百五十周年]
美国需要一场民众运动——刻不容缓
没有这样的运动,美国恐将陷入长达几十年的专制
本文为非营利调查新闻编辑室“Information Justice(信息正义)”编译作品。已开通快捷转载,欢迎转载、分享、转发。
文:David Brooks
译:Brandi
编:新约客
民众抵抗有效
1
其他民族曾奋起抗争。
其他民族曾挺身捍卫自身的权利、尊严与民主。
过去五十年里,波兰、南非、黎巴嫩、韩国、乌克兰、东帝汶、塞尔维亚、马达加斯加、尼泊尔等地都上演过这样的抗争。
2
例如七十年代初,菲律宾民选领导人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试图独揽权力,于是大学生发起抗争:与警方冲突导致六名抗议者丧生。
交通工人罢工,随后学生与工人联合示威,马科斯以宣布戒严令回应。
在马尼拉大主教海梅·辛(Jaime Sin)枢机主教领导下,天主教徒也站出来抵抗。
1983年,马科斯的主要反对者阿基诺(Benigno Aquino)遇刺身亡。马科斯禁止电视转播阿基诺葬礼,但两百万民众涌到现场,葬礼演变成持续十一小时的反政府集会。
中产阶级和专业人士加入抗议,马尼拉商界发起每周示威。次年爆发全国性工人罢工。
马科斯窃取大选后,军队开始哗变,数百万普通民众走上街头声援,里根政府威胁切断对该政权的援助。
1986年初,马科斯及其家人别无选择,逃离出国。这场斗争持续十几年,最终人民击败了独裁者。
3
这类抗争并不罕见。
政治学家切诺维斯(Erica Chenoweth)与斯蒂芬(Maria Stephan)在2011年合著的《民众抵抗为何有效》(Why Civil Resistance Works)中,研究了1900至2006年间的323场抵抗运动,其中包含一百多次非暴力抗争,得出结论:
公民并非无能为力,捍卫民主的方式有很多。
如果任其肆虐
4
对美国来说,近十年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未能出现抵抗运动?
《华盛顿邮报》披露,川普政府在三分之一的司法裁决中公然藐视法庭判决,其如同国家级的敲诈集团,滥用联邦权力干预大学、律所及企业的内部运作;
司法部已被彻底政治化,对政敌发起了一系列党派调查;
它将移民海关执法局(ICE)改造成拥有几乎不受约束之权力的庞大准军事组织;
它蔑视宪法,践踏民主规范,削弱民主自由,甚至在首都街道部署军车和士兵;
它故意使用纳粹视觉符号,公然展示其独裁野心。
5
我并不认为川普已将美国变成独裁政权。
但自由向威权主义的转变,也许并没有某个戏剧性事件标志,而是国家机构被慢慢腐蚀——而现在这种腐蚀已全面展开。
250年来,美国民主制度的精髓——其思想渊源可溯至西塞罗(Cicero)与卡托(Cato)——在于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公职人员的首要职责是让法律高于自私冲动,但那理念与川普的做人之道完全相反。
6
川普在各领域的单个政策看似互相独立,实际构成一个整体行动:
制造一场所有人相互残杀的野蛮战争,再借总统之位从中牟利和攫权。
也可以将川普主义视为多条战线的精神阉割战——阉割人类精神的崇高要素(求知、同情心、科学、追求正义),代之以贪婪、报复、自我中心与攫取。
川普主义企图将世界变成富人和残忍之人的游乐场,因此它试图摧毁让文明得以维系的道德和法律约束。
7
以为川普主义三年后就会结束,那就太天真了。
任其肆虐,川普主义为代表的全球民粹主义恐怕将统治整整一代人,
那可能是我们的余生,或是我们孩子的余生。
8
那么,为什么没拿出行动?难道我们要坐视民主被毁吗?
9
今春,川普的行径已恶劣至极,所以我断定民众奋起抵抗的时机成熟。
4月17日,我在《纽约时报》发表专栏文章,呼吁美国各界团结起来,建立相互配合的抵抗联盟。
那篇文章得到广泛关注与支持,叫我以为期盼已久的公民抵抗即将发生。
【延伸阅读】一个保守派的大声疾呼:团结起来,美国人民,反抗川普
但现在,它在哪里?
诚然,六月有过(很成功的)“不要国王”(No Kings)集会;
诚然,“不可分裂”(Indivisible)等团体仍在传统的进步派中进行组织工作。
但整体上,反川阵营里弥漫着消极的瘴气,一个又一个机构与川普政府敲诈集团达成交易。
商界领袖私下抱怨川普的破坏,但公开场合却保持低调。
哈佛大学最初决定挺身自保,让很多大学校长受到鼓舞,但现在,许多院校(如今可能包括哈佛)已同意向川普政府支付实质上的强制性贿赂。
10
我们都明白许多人和机构保持沉默的首要原因:恐吓。
领导者们说,我要是发声,我们机构就将损失几百万美元。对政府屈从开始显得明智。
于是我们看到的不是民众抵抗运动,而是每个机构单独制定自保策略。
在缺乏广泛民众运动支持和保护的情况下,领导者们都面临相同的集体行动困境:如果我单独站出来,必遭碾压。
11
这种策略的弊端是让霸凌成为习惯。
不受制约的霸凌者会继续横行,屈从也成了习惯。
检验是否身处专制统治,可以问这个问题:民众能否自由表达异议?
我目睹周围无数公民社会领袖不敢发声,而长期自我审查终将导致精神与道德的内在崩塌。
十年前川普首次击败共和党建制派时,败者虽心怀不满,勉强屈从,但暗地里仍保持对他的谴责能力。
而近年来,那种屈从已渗透到内心深处——很快,他们的内心也被征服。他们变成了不久前自己声称深恶痛绝的那类人。
12
人们保持沉默的第二个原因是他们未能认清当前斗争的本质。
他们仍用传统政治思维看问题。
但这场危机不是关乎选举周期,而是关乎历史潮流。
每隔一段时间,某种政治-文化-社会浪潮会席卷全球,将一切都彻底改变。
250年前,民主浪潮席卷西方,催生美国独立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最终引发1848年欧洲民主革命起义;
二十世纪初的极权主义浪潮在俄国、德国、和中国掀起革命风暴;
六十年代的自由解放浪潮导致去殖民化运动、民权运动与女性主义运动;
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新自由主义革命催生了西方的里根与撒切尔、东方的邓小平和戈尔巴乔夫;
2010年起,全球民粹主义浪潮高涨,不仅带来了川普,还有奥尔班(Orbán,匈牙利总理)、莫迪(Modi,印度总理)、以及普京、习近平和英国脱欧那种想重振往日辉煌的复辟主义。
传统政党与政客被这历史洪流淹没,束手无策——他们的视野里只有下届选举。
传统政治家既无远见也无能力扭转历史潮流。
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参议院少数派民主党领袖)无法拯救我们。
13
和民粹主义一样,川普主义不止于政策体系,还是一种文化。
川普给民众提供归属感、身份认同、社会地位、自尊心和一种全面的政治伦理。
民粹主义者并非试图通过这个或那个法律,而是要改变时代的大气候。
而民主党人竟以为仅靠税收抵免,就能与之对抗吗?
那种事必须在美国发生
14
要挫败一个社会运动,必须组织一个反制性的社会运动。
为此需要就我们的处境与未来方向构建不同的叙事框架,确立不同的价值体系,去界定何为崇高,何为可耻。
如果我们不能组织起这样的运动,全球威权强人将永远主宰世界。
15
会有足够多的美国民众站出来,逆转民粹威权主义潮流吗?
菲律宾人民在马科斯统治下做到过。
某一天早晨,独裁者醒来发现权力已易主——示威者掌控了局面。
那种事必须在美国发生。
【延伸阅读】大西洋月刊 | 美国的时间不多了
https://caus.com/all-articles/xxzy/416936/
16
提到社会运动,人们往往联想到集会、抗议、游行。
但那通常只是社会运动的尾声。
如果没有一个能撑起这个运动的远见和理想,集会游行终将徒劳。
17
一旦价值观发生转变,历史潮流便随之更迭。
一些思想家构想出新的社会愿景,最终凝聚成社会与政治运动。
约翰·洛克(John Locke)等启蒙思想家提出的理念,为《独立宣言》乃至美国革命奠定了思想基础。
1848年,马克思与恩格斯构筑的愿景催生了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革命。
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小威廉·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 Jr.)等人则共同规划了后来成为里根革命的理念蓝图。
18
川普式民粹主义汲取了之前群众运动的元素——
如十九世纪反移民的“一无所知党”(Know-Nothing party)和二十世纪孤立主义的“美国优先主义者”(America Firsters),并在过去八十年里,通过阿尔伯特·杰伊·诺克(Albert Jay Nock) 、詹姆斯·伯纳姆(ames Burnham)、山姆·弗朗西斯(Sam Francis)、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克里斯托弗·拉斯(Christopher Lasch)等人的著作凝聚成形。
拉斯1995年出版的《精英的叛乱与民主的背叛》(The Revolt of the Elites and the Betrayal of Democracy)对“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运动的影响,就如同马克思对列宁的影响。

拉斯与《精英的叛乱》
当今川普和万斯宣扬的几乎所有理念,拉斯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提出:建制派背叛了人民,是他们营造出让劳工阶级在自己的土地上形同异乡人的文化氛围。
19
十年前,我在一位叫詹姆斯·希区柯克(James Hitchcock)的年轻人桌边驻足——当时他是我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助理。
他桌上赫然摆着《精英的叛乱》那本书。
我暗自诧异:詹姆斯竟在读这本二十年前的社会批判著作?真是奇怪。
我当时未能察觉那是个预警:如今詹姆斯是副总统万斯的演讲撰稿人。
万斯承袭并传递拉斯的理念,让几百万从未听闻那位已故历史学家的美国民众,与他三十年前的论调产生了共鸣。
20
川普凭其嗅觉敏锐的天赋,深谙哪种言论能煽动民怨、制造分裂。
他深化拉斯的论调,反复向民众宣称,他们的民主被教育程度高的永久精英阶层夺走。
他每天推出新举措,提醒民众他在代表他们,与精英展开生死存亡之战:
川普对抗哈佛,
川普对抗华盛顿官僚,
川普对抗律师事务所,
川普对抗主流媒体。
21
这一叙事说服了数百万美国人。
自2015年川普首次参选以来,全美1400个县转向共和党,而转向民主党的不足六十个。
凭借这种叙事,川普构建了跨种族的劳工阶级挺川联盟——2024年,投川普的选民中有五分之一是少数族裔。
反川运动的任务
22
反川者如何构建更准确、更有力的叙事?
23
首要任务是直击MAGA叙事的核心弱点。
250年来,美国精神植根于这样的理念:我们与阶层等级森严的欧洲国家不同。先辈们正因为从那里逃离,才建立了人人享有公平机遇的国度。
我们摒弃阶级对立的政治,我们的国家建立在社会流动性的基石上——即“今天穷家孩子,明天富人高管”的信念。
24
意大利作家小路易吉·巴尔齐尼(Luigi Barzini Jr)指出:“从一开始,正是这种精神,推动美国人不可阻挡地向前。”
林肯则宣称: “我认为,生命的价值在于改善自身境遇。”
这种社会流动性的信条赋予美国人目标与方向感。
社会流动性同时能消解阶级冲突,因为今天的处境,可能在明日改变。
25
传统美国故事建立在希望与可能性上,而MAGA的故事则基于威胁与危机。
传统美国故事拥抱风险,MAGA的故事则偏执于安全。
对历史上大多数美国人而言,理想社会存在于未来;
对川普民粹主义而言,理想社会存在于过去。
传统美国思维基于无限增长且能广泛共享的可能性,民粹主义思维则认定一切皆为零和博弈。
26
川普讲述的并非真正的美国故事;
事实上,他的叙事与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如出一辙:中部地区的善良民众受到外来者与城市现代化的威胁,而我将保护你们。
如果说美国的象征曾是大篷车或汽车,那么今天MAGA的象征便是一堵墙。
27
美国人终将抛弃MAGA,
不仅因为它如同植入政治肌体的异物,更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将看清:
川普的价值观根本无力解决其劳工阶层支持者面临的真实困境——健康状况差、教育成果低劣、社会资本匮乏、社区投资不足及经济疲软。
川普主义专注于与精英阶层的内战——打击哈佛、打击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打击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
削减公共广播经费或许能在“打击自由派”的情绪层面带来满足感,但那对劳工阶层有帮助吗?
川普最大的立法成就是为富人减税,那个又对劳工阶层有什么帮助?
28
第二个任务是构建比MAGA更具感召力的美国愿景。
125年前,《独立宣言》问世时间不足到现今的一半,当时的美国在艰难应对工业革命的冲击。
19世纪80年代见证了1882-1885年的恶性经济萧条、大规模政治腐败、企业权力惊人集中、巨额财富不平等、以及私刑等种族恐怖主义行径。
作为回应,美国人民开展了平民主义进步运动。
29
如今,平民主义与进步派通常分属对立政党。
但正如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其经典著作《改革时代》(The Age of Reform)所指出的,二十世纪之交,平民主义与进步派曾结成联盟。
当时的进步派,和今天一样,主要聚集在大城市的高学历社区;
而平民主义者,也和今天一样,集中于中西部和南部的中小城镇。
但两派都致力于救助工业化浪潮中被碾压的群体,
双方均强调道德革新、个人责任与品格塑造,都主张借助政府力量缩小贫富差距、拓展发展机遇。
平民主义者与进步派竭力协调城乡矛盾,共同推动了重大进步——反垄断、食品药品管理局、林业局、美联储。
30
平民主义与进步派过去彼此需要,今天仍彼此需要。
如果没有平民力量,进步派容易变成脱离现实、与普通民众隔绝的富裕都市精英;
如果缺失进步理念,平民主义则可能演变为反智的偏执狂。
进步派推崇文化多样性,而平民主义强调文化凝聚力,二者互相平衡。
31
平民主义进步时代的美国人努力应对工业时代潮流;而今的我们则面对信息时代的冲击。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努力让传统的美国理想适应新环境。
当年推动平民主义和进步主义的智慧,今天仍能为我们提供有益的指引。
平民主义进步运动将社会流动性——即美国梦——置于其愿景的核心,发起反对企业权力集中的运动,而那种权力集中会扼杀经济与社会流动性。
32
那个时代的进步派和平民主义者还洞察到一个几十年后被心理学研究证实的道理:人们想发展,想承担建设性风险,就需要有安全根基。
平民主义擅长思考如何构建安全的环境——稳定的家庭、安全的社区、坚固的边界、共同的道德价值观。
进步主义则擅长借助政府扩大机遇——拓展教育机会、通过产业政策投资落后地区、建设住房以促进人口流动。
两派都有意改革美国民众失去信心的机构:大学、国会、企业、精英治国、硅谷技术官僚体系。
33
过去那个平民主义进步联盟在经济上偏左、社会问题上居中偏右,致力于改革。
当代版本的联盟很可能也是这样。
这种联盟的优势在于打破了过时的上个世纪对左右派别的分类,强化“我们同属一个国家”的理念——文化上有凝聚力,经济与人口结构上多元化。
它拒绝川普的“我们注定陷入永无休止的阶级或文化战争”的论调。
34
第三项任务自然是围绕愿景的实际构建运动。
社会运动超越政党范畴,其目标远不止于推动国会立法,而是同时在公民、文化、制度和立法领域推动变革。
社会运动能改变时代的大气候。
35
成功的社会运动能加强公民力量。
为了阻挠集体行动,威权主义试图分裂和孤立反对者,因此,组建联盟的本身就创造力量。
个体或许无力,但团结起来有力量。
36
成功的民众运动是理想社会的缩影。
反MAGA运动必须跨越阶层鸿沟,将知识阶层与劳动阶层凝聚在一起,弥合最初催生民粹主义的裂痕。
37
成功的民众运动既要动员自己人,更要着力说服反对者。
偶尔会听到民主党政客宣称要为自己的阵营“而战”,但多数时候,那不过是大音量重复基本盘的既有立场——那种做法收效甚微。
只有蓝州NPR听众参与的大型反川普集会,对农村选民毫无说服力。
38
成功的民众运动通过增加社会张力去凝聚公民力量。
民权运动通过游行、抵制公交、午餐柜台静坐示威等行动制造焦点,往白人至上的齿轮上撒沙子,致其瘫痪。
颇具影响力的社区组织者索尔·阿尔林斯基(Saul Alinsky)指出:权力不在于实际拥有多少,而在于对手认为你拥有多少。
2010年代,茶党运动虽规模不大,却不断对建制派共和党施压,使其相信抵制茶党会付出高昂代价。
39
成功的反MAGA运动必须从赢得可实现的具体胜利开始——阻止对民主的某一具体攻击,或挫败川普的某项具体计划——并以此为基础,逐步推进。
它必须让民众走出恐惧与停滞,得到希望与前进的动力。
40
社会运动的核心目标在于扭转公众舆论,改变人们对何为崇高、何为可耻的认知。
为此,讲述故事比列举论据更能打动人心。
如今川普主导叙事。正如记者蒂娜·布朗(Tina Brown)在其Substack专栏指出的,他在真人秀《学徒》(Apprentice)时期就发现美国人注意力最多持续两周。
因此,要掌控舆论,就要策划一系列以两周为周期的迷你情景剧,每集都充满高风险的对峙与意外转折。
41
要对抗那种策略,反民粹主义的社会运动必须打造与之竞争的层出不穷的迷你情景剧。
川普政府的言行每天都为这类情景剧提供丰富素材。
例如,今年七月,我们得知政府将焚毁500吨紧急粮食援助——只因其冷酷加无能,无法将食物分发给饥民。
有效的社会运动应反复讲这个故事,让每个人都知道。
【延伸阅读】美国顶级医生访谈:这是一场浩劫,这是一场空前危机
42
成功的社会运动需要塑造英雄。
民权领袖们深谙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是蒙哥马利公交抵制运动的完美核心人物——她身材娇小、虔诚信教、外表温和,深受社区敬重。
但社会运动同样需要反派角色。
对美国开国先贤而言,那个角色是英王乔治三世;
对民权运动而言,则是布尔·康纳(Bull Connor)、奥瓦尔·福布斯(Orval Faubus)和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这类人物。
阿林斯基《激进分子十三条规则》(Alinsky’s 13 Rules for Radicals)的最后一条为:
锁定目标、将其冻结、个人化、两极化。
另一条(第五条)则是:嘲讽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
43
社会运动最有效的沟通形式是行动。
行动创造事件,事件讲述故事。
研究非暴力抵抗的政治学家吉恩·夏普(Gene Sharp)归纳出社会运动可采取的198种行动方式,以唤醒民众,包括抵制、罢工、游行、街头剧场、公民抗命及集体请愿。
当今美国,各地已形成团体,致力于支持移民、记录驱逐事件,并将每起事件转化为小型情景剧。
美国精神仍然活着
44
美国人是否会像1770年代先辈那样,拿起武器反抗专制不公的政权?那既不现实,也不值得考虑。
根据切诺维斯与斯蒂芬的研究,非暴力抗争获得成功的概率,比暴力反抗高出一倍。
和平抗争能为自身赢得道德权威,同时让政权丧失正当性。
当非暴力抗议者直面政权时,他们展现出勇敢、自律与尊严;
而当政权以消防水龙、橡皮子弹或催泪瓦斯镇压非暴力抗议者时,则暴露其残暴与邪恶本质。
45
非暴力抗争使威权政权陷入两难境地:要么将街头让给抗议者,要么通过镇压削弱自身合法性。
如果群众运动仅为取悦激进派,那终将失败;
如果是通过行动改变舆论导向,说服主流群体,则有望成功。
46
250年前,《独立宣言》签署者将美国精神以政治形式表达出来。
这种精神或许在惠特曼(Walt Whitman)的笔下得到最精妙的诠释——他将美国民主称为“生命的体操馆”,孕育着“自由的运动员”。
惠特曼所忧惧的是“惰性与老化”——美国可能陷入停滞,或筑起自我隔绝或分裂人民的高墙。
他推崇蓬勃的生命力,在《民主前景》(Democratic Vistas)中写道:
我满怀欣喜,
赞美这浩瀚、多彩、强劲的实践能量,
赞美对事实的渴求,
连当下的商业物质主义,
我也一同赞美。
47
我们已远离了惠特曼颂扬的活力与希望。
但这个国家的精神虽然也许在休眠,却仍然活着。
如今川普主义盛行,但历史表明美国始终在断裂与修复、苦难与重塑的循环中前行。
这个过程有个熟悉的顺序:
文化与思想变革先行——孕育新愿景,
然后是社会运动,
最后是政治变革的到来。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为便于手机阅读,编辑做了较多的断行分段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