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月刊 | 美国的时间不多了

“美国，你的时间不多了。”

1

环顾四周，审视你所处的位置，并明白这一点：

今天，就在现在——我是说此时此刻——

是你在与美国威权主义抗争中所能拥有最大力量的时刻。

如果你觉得这听起来很戏剧化，那就对了。

在过去五个月里，我与多位曾在独裁政权下生活过的人进行了长谈，他们传达的一个信息清晰而响亮：

美国，你的时间不多了。

2

人们有时会把向威权主义的坠落形容为“滑向深渊”，但这种说法显得这个过程缓慢而又温和。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为捍卫菲律宾言论自由而奋斗的记者玛丽亚·雷萨(Maria Ressa)告诉我，

她在杜特尔特总统(Rodrigo Duterte)[注]任期内所经历的事情，如今正在川普治下的美国以惊人的速度和令人震惊的相似度上演。

[注]罗德里戈·杜特尔特是菲律宾第16任总统(2016-2022)。他是一位极具争议但在部分选民中极受欢迎的政治人物，以强硬作风、民粹主义语言和“铁腕扫毒”政策著称，他的统治为菲律宾民主带来了严重考验。

她所在国家的民主斗争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警示。

她对我说的信息是：

威权领导人推翻民主的速度，远比你想象的快。

如果你不是马上发声反对他们，那你已经输了。

3

去年秋天川普再次当选后不久，我给雷萨打了电话，问她美国人该如何为川普的回归做好准备。

她告诉我，她担心的是人们缺乏想象力。

她知道，机构的迅速瓦解——这是威权统治者用来巩固并集中权力的第一步——会让即使是最密切关注局势的美国人也感到震惊。

雷萨常年往返于马尼拉与纽约，她一再提醒我要准备好一切事情会很快发生。

几周后，在我们再次通话时，她很震惊：

川普总统行动的速度，甚至比她预期的还要快。

4

我最近也从俄罗斯异议人士、国际象棋大师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那里听到类似的话。

对他来说，形势已经很明朗。他对我说，

美国的时间不多了。

正如卡斯帕罗夫最近在本刊写的那样：

“如果你要说我这是在危言耸听，我根本不在乎。

就在二十年前，我退出职业国际象棋，投身于抵抗普京处于萌芽状态的独裁政权。

那时，人们也同样迟迟未能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5

那些经历过民主崩塌的人都告诉你同一个道理：

千万不要错误地以为你还有时间。

换句话说：你觉得你还能再观望一下，而民主会依旧完好？想赌一把试试吗？

那些曾见证自己国家民主被毁的人，有时会被视作过于悲观——可以理解，他们对威权主义的危害早已有一种宿命感。

但这种悲观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警告不可信：

如果不尽快遏制川普的权力，局势将迅速恶化。

当人们失去自由之后，可能需要整整一代人甚至更久的时间去夺回它——

而那还是幸运的。

6

川普政府这种疾风骤雨式的推进显然不是偶然的。

当民众还在震惊于一个又一个被打破的规范或被漠视的法律时，川普已经开始着手下一个了。

这是世界各地威权统治者通用的剧本：

首先，他将政府中有专业能力和独立思想的人剔除，换上那些傲慢、无知、极端忠诚的追随者；

接着，他采取措施集中权力，宣称前所未有的权威。

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发起对真相的全面攻击，使讲真话的人被怀疑，腐败成为常态，质疑他变得不可能。

宪法被扭曲，最终被摧毁。

这就是暴君的所作所为。

而现在，川普正在美国这样做。

7

在菲律宾，杜特尔特上台后仅六个月，民主制度就土崩瓦解。

在美国，雷萨原本以为川普会需要一个夏天来扩张行政权、破坏联邦机构，

但这些事情在川普上任的前30天内就已发生。

尽管如此，人们常常没意识到的一点是：

独裁者不会一下子就完全掌控权力。“民主死于千刀万刃的缓慢失血，”雷萨最近告诉我，“你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了多少血，直到为时已晚。”

那些曾经历威权统治的人还会告诉你：

事情不是有可能变得更糟，而是一定会变得更糟。

8

那些还在等待川普“越过某条红线”的美国人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们今天捍卫民主的筹码，要比明天、比下周、比下个月都多得多。

当人们还在争论这到底是威权主义还是法西斯主义时，川普正一步步夺取一个又一个独立机构的控制权。

（顺便说一句，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学者都告诉我，川普现在在美国实施的，已经是教科书式的法西斯主义——远远超过他第一任期的威权倾向。

例如他的政府推行严格的意识形态纯洁测试，极度干预科学与学术自由。）

9

从我写下这句话到这篇文章正式发表的时间间隔中，联邦政府又将失去数百位有能力、有操守的公务员。

很快，更多具有原则的高层人士将被解雇或主动辞职。

更多职位将空缺或被毫无底线的人填补。

政府对权力制衡机制——媒体、司法——的攻击将会加剧。

巨大的压力将迫使人们保持沉默。

而沉默，本质上就是一种默许。

10

事实是，制衡机制只有在有人有勇气发声时才会起作用。

然而，许多美国公民在川普第二任期伊始却格外沉默。

卡斯帕罗夫与雷萨这些曾亲历威权政权转变的人警告说，这是一个错误。

许多研究专制与独裁历史的学者也发出同样的警告。

在这样的时刻，犹豫可能就是自由与专制之间的分水岭。

“当一个独裁者告诉你他打算做什么时，请相信他。”

11

这并不是一个什么“不确定”的时代，真的不是。 

独裁者的伎俩之一，就是提前告诉你他们会做什么。

关于宣传家有句名言——他们会不断重复谎言，直到人们相信它是真的。

但腐败领导者在其他方面也善于利用重复：

一个威权者当然会重复谎言，但他也会重复那些令人震惊的事实，直到这些事实不再令人震惊，至少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

当他一遍遍告诉人们要监禁政敌或记者，要剥夺基本自由，这些攻击最终发生时，公众就会做好接受的准备。

科技在威权主义崛起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能被低估：

那些为了规模而设计、为了鼓励愤怒、仇恨与冲动而非真相的社交平台，成了反自由宣传的传播网络，

帮助川普赢得了总统职位，也助力了全球其他类似人物的上位。

本可用于民主表达的技术，反而被用来扭曲舆论、压制异见。

【延伸阅读】警惕信息不正义

12

2017年，杜特尔特的宣传机器让“#逮捕玛丽亚·雷萨”(#ArrestMariaRessa)这一标签在社交媒体上疯传——那是在他最终找借口将她逮捕之前的两年。

通过提前如此之久公开他的意图，总统确保了当他真正逮捕那些他认为的敌人时，这一行为虽然令人震惊，却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独裁者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相信，不正常的事是正常的，违法的事是被允许的。

人们就是这样最终沦为“只是奉命行事”的角色。

有时候，仅仅是知道某件事情即将发生，就足以导致允许它发生。

13

2016年，杜特尔特当选总统前几个月，雷萨为她在2012年创办的菲律宾新闻机构 Rappler 采访了他。

就像誓言要“清除内部敌人”的川普一样，杜特尔特的攻击目标也是他自己的政府。

“我要终结腐败，我要终结犯罪，我要整顿政府，”他当时对雷萨说。

他还补充道：“当我说我要终结犯罪，我就是要终结犯罪。如果我必须杀了你，我就会杀你。亲手干。”

当一个独裁者告诉你他打算做什么时，请相信他。

他的每一句荒唐之言，都是试探气球，都是离真正行动更近一步。

而当人们不反抗——更糟的是，当支持者为他喝彩时——可接受行为的界限就会永久改变。

14

这就是为什么川普称记者是“假新闻”制造者和“人民的敌人”；

为什么他提出要处决他眼中的政治对手，并取消第一修正案；

为什么他从仅仅想驱逐非法移民，变成了说要将“本国人”也送进萨尔瓦多的古拉格；

这也是他试图控制大学和其他原本独立机构的原因。

在回归白宫的第一个月，川普禁止美联社进入白宫，仅仅因为他们不愿只使用他喜欢的名词。

他接管了原本由新闻界自行运作的白宫记者团队。

他的五角大楼告诉记者，他们将终结长期以来允许记者随防长出访、提问的记者随行制度。

川普继续幻想要粉碎媒体和任何向记者泄密的人。

他在社交媒体上对匿名消息源大发雷霆，称这种“公然的不诚实行为应当付出代价”，并威胁要起诉记者和媒体。

他写道：

“我会把这当作是对国家的服务。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制定一些漂亮的新法律！！！”

15

川普就是这样不断地把球门往后挪。

还记得他曾公开宣称他可以在第五大道开枪打死人却不会受到惩罚吗？

他想让人们相信，他们应该被惩罚，而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

最近他甚至说：

“拯救国家的人，不违反任何法律。”

16

川普与杜特尔特之间的一个主要区别，至少目前为止，是暴力的程度。

杜特尔特在就职数小时内就开始实施法外处决。

他说，他只是在兑现打击犯罪的承诺。

（此前在他当市长时，他也曾借助自发义警，甚至警察来进行类似行动。）

据人权组织称，他的政府最终杀害了数万名平民。

“我不是真正的坏人，”一位杜特尔特支持者对雷萨团队的记者帕特丽夏·埃文杰丽斯塔(Patricia Evangelista)说。

对他来说，这很简单：“有些人就是该死。”

雷萨记得那是一段超现实的时期。

她很快意识到，一旦独裁者掌权，非人性的力量便无处不在。

这正是独裁者如何改变文化的方式：让支持者为各种丑恶之事喝彩，包括那些他已经公开表示即将剥夺的自由。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美国人对川普对程序正义的冷漠感到震惊。

程序正义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原则问题——它是宪法赋予的权利。

而放弃它，意味着国家认为它可以随意对待人民。

17

雷萨对美国人有几点忠告：如果你身居领导岗位，你必须表明你理解事态的严重性，并表明你在保护依赖你的人。

但同时，你也必须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勇敢。

并不是每个人都准备好为自由挺身而出；

那些害怕的人很容易被操纵，也可能会将他人置于危险之中。

当事关重大时，她建议，没有时间表现软弱。

请记住，薄弱环节——无论是个人、大学，还是律师事务所——对于那些需要坚守底线的人来说，都是危险所在。

正如我以前写过的，投降是有传染性的。

但勇气，也是。

18

2018年1月，Rappler 收到政府的第一份关闭令。

雷萨和她的联合创办人蔡·霍菲莱纳(Chay Hofilena)立即召开新闻发布会，确保公众明白杜特尔特正在试图恐吓新闻机构、让其噤声，而他们不会屈服。

多年以后，杜特尔特再次试图关闭 Rappler 的网站。

但他们的目标始终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报道——而雷萨做到了。

一切都在于事先准备。

她的领导团队有应对关闭的预案。

她和同事们演练如何在政府强制关闭的情况下，于24小时内使网站重新上线，依靠海外服务器。

（好笑的是，她当时就已将服务器部署在美国，她以为“自由之地”的美国会保护新闻自由。

如今，她建议美国新闻机构把服务器迁往其他国家。）

19

Rappler 还为新闻编辑部建立了互助制度。

“我们知道我们的记者可能会被陷害，我们早就提醒过他们这一点，”

她告诉我。

“我们告诫他们，如果与政府发生任何冲突，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把正在发生的事进行直播。”

他们训练到这种“开启直播”的反应成为肌肉记忆，这样一旦真正发生情况，即便害怕、肾上腺素飙升，他们也能立刻开始直播。

20

这种做法确实奏效了。

有一次，雷萨的一位记者皮娅·拉纳达(Pia Ranada)抵达总统府准备参加新闻发布会，却被告知不得进入。

她没有得到任何理由。但她记住了训练：

雷萨回忆说，从拉纳达拍摄的视频中可以看出她的手在发抖，但她还是打开了相机，问她为何被拒之门外。

总统的安保人员暗示命令是“来自上面”，但拒绝说明原因。

即便如此，雷萨说，她和同事们当时并不知道事情会变得多么糟。

“我一直知道杜特尔特会打压媒体——他告诉过我们他会这样做！——但我没能想象到最坏的情况，”

她说，“我从没想过我真的会被逮捕。我错了。”

腐败政府会用“法律战”来惩罚异见者。

打官司很昂贵，还会毁掉一个人的名誉和生计。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财力去对抗国家机器。

21

2019年情人节前一天，雷萨被逮捕，罪名是“网络诽谤”——而那篇报道发布时，相关的网络诽谤法还未生效。

一年多的时间里，杜特尔特政府对她发出了10份逮捕令，累计最高刑期可达103年。

（每次雷萨被捕时，Rappler 的读者和朋友们都会挺身而出，慷慨捐助。“我总是开玩笑说，这可不是一个可持续的商业模式，”雷萨对我说。）

如今，近十年过去了，雷萨已在法庭上击败了其中8项刑事指控，而杜特尔特则被关押在海牙的监狱中。

22

当政府试图摧毁你时，你会很快看清谁才是真正的朋友。

但这条路也很孤独。

当杜特尔特追击雷萨时，她担心任何为她发声的朋友都会因此陷入危险。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不敢约朋友吃午饭——担心那个朋友的生意或家庭会因此遭到政府报复。

曾有一段时期，她通勤时都穿着防弹衣——街道是死亡小队的“狩猎场”，他们会骑着摩托车对目标开枪；

她一天中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往返途中。

其他人也知道这点：

有一次，有位好心人甚至要主动提供给她一辆防弹车。

但最终，雷萨拒绝了。

作为前战地记者，她的风险承受能力很强。

她也有一种使命感：没有人能阻止她说出真相。

23

危险时刻需要极高程度的冷静与勇气。

你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会发生，然后从那个点开始反推你的应对策略。

人们喜欢从众，这不一定是坏事。“人多力量大”是真实存在的。

你需要在自己身边建立一个社区，不仅为了保护你自己，也为了保护所有人。

记住，事实依然重要。每一个站出来发声的人、每一个指出谎言的人，都是对真相的忠诚。

不要以为自己的声音无关紧要——它很重要。

你选择相信什么、阅读什么、花时间关注什么，都是在选择真相。

如果人们对现实不再在意，独裁者就会明白，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换句话说：一旦失去对现实的坚持，就会失去法治。失去民主。失去自由。

24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底线。

守住你所在行业的伦理底线。守住宪法赋予的权利。

你一旦后退一步，或者主动放弃自由，它就永远消失了。

持不同政见者并不总是会赢。

加里·卡斯帕罗夫因为公开反对普京，最终不得不逃亡美国，躲避家乡的迫害。

在菲律宾，人民曾通过民主的方式击退杜特尔特，但那里的民主仍然非常脆弱，肯定比杜特尔特首次赢得总统选举时还要脆弱。

25

美国最基本的自由，今天比一个月前、甚至比一周前都更加岌岌可危。

美国长期以来是全球民主的堡垒。

但此刻，它不再如此。

但还不算太晚。

找到你的同盟。

为你的价值观而战。

与那些依然相信真相、人性与人民不可剥夺权利的人并肩作战。

26

“当我听到人们问，是否该逃往其他国家、遥远的地方时，我真想摇醒他们。

你想要一份逃跑计划？那你想逃去哪儿？”

雷萨最近对我说，

“如果美利坚合众国倒下了，那就真的是终局了。”

27

人们常常会把这种对美国自由即将灭亡的警告视作夸张的杞人忧天或是最黑暗的悲观主义。

但其中存在一个悖论：

那些最有紧迫感、认为必须捍卫美国民主的人——他们曾亲眼见证自由可以如何迅速消失，自由被压制可以有多残酷——他们其实某种意义上是乐观主义者。

我们应当倾听他们，不仅因为他们可能是对的，更因为他们看出了美国人骨子里都明白的一点：

这个国家，这些自由，它们是神圣的。

它们属于我们。

而现在，还不算太晚。

至少，现在还没有。